作者:洪維昭(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學士生)
Ⅰ、
橋仔村位於馬祖群島中的北竿,若從黃岐看過來,高登、大邱、北竿排成一列,而橋仔是北竿的門戶。若從臺灣看過去,就要從塘岐翻越一座小山,才會到達橋仔─宛若橋仔躲了起來一樣。而我們所翻越的那座小山名為壁山;壁山上曾經有個小聚落,叫做三家莊。
三家莊位於壁山的制高點,可以鳥瞰整個北竿。從壁山出發不論是到塘岐、到橋仔都要一段距離。而大約在民國40年前後——當時陳家最小的的兒子陳寶悌也帶著新婦王紫金相偕從午沙翻過了壁山,要往橋仔去。也許陳寶悌在上山過程中遙遙看見了黃岐,會想像著自己的伊爹、伊娘從長樂鶴上鎮玉溪村渡過大海、停泊在橋仔大澳底[1]、爬上壁山、建起草屋,從此居住於此。就像現在的自己正與新婦下山,在五間排開始新的生活。
陳寶悌,字元貞;此刻心中也許對未來生活還毫無頭緒,他讀過書、知道怎麼計帳做伙計、也會打漁。而妻子王紫金又來自午沙造船王家,早就已經向他提過能去學習一技之長。但學徒生活辛苦、薪資又微薄,起頭一定是艱困的日子。[2]
民國38年至40年這段時間對於馬祖、對於橋仔而言也是特別動盪的時光。從民國38年8月19日七十四軍退守馬祖,到民國39年4月7日解放軍封鎖海岸,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橋仔居民的生活劇烈改變。從大量軍人上岸到失去貿易路線、與福建親屬斷了聯繫,橋仔乃至北竿居民的生活正在劇烈轉變。[3]就在這段時間之中,陳寶悌先是抱養名叫煬楊的養子,接著大兒子陳尚忠出世,二兒子陳添信在民國45年出世;而陳寶悌則在妻子、親家的鼓勵下前往午沙王家擔任學徒。
陳家二兒子出生的民國45年,馬祖開始實施戰地政務。宵禁、海禁等等禁令紛至沓來,而9月15日砲擊有六百餘發打在北竿,草屋與石房在共產黨的砲彈下好像沒多大差別。也許沒有人意識到,戰爭的氣氛從此將縈繞在北竿近20年之久。
陳寶悌一面學習造船,王紫金就在家裡簡單務農,以供自家食用。時代變遷迅速,陳寶悌知道接下來馬達船是主流。於是在民國47年、48年,陳寶悌多次協同南竿友人前往基隆工作、修業。他前往基隆最想學習的是安裝馬達的功夫,畢竟木殼船怎麼造他了解,但若加裝一個馬達,整艘船的重心都會不一樣,吃水也不一樣。陳寶悌知道馬達若安的好,船更能走的快。當他學成安馬達的技術時,他已經是獨當一面的造船師傅了。此時陳寶惕擁有一間造船工寮名叫「寶源號」,[4]在橋仔大家尊稱他為「寶悌師」、「寶悌叔」,現在北竿不只有午沙王家,橋仔村也出了一位造船師傅。
Ⅱ、
陳添信先生是陳寶悌的二兒子,出生時父親在午沙、基隆學習,懂事後父親在北竿及馬祖各個島嶼之間工作,常常一去就是一個工期。陳添信成長的50年代正是橋仔漁業最繁盛的時候,民國50年到民國60年間每年的漁獲量都相當豐富。[5]陳添信記得蝦皮補回來後煮鹹,若碰到下雨就必須全部移入室內,有時候甚至放到壞掉了。當父親在家的時候,陳添信會在課餘幫助父親,做一些「小工」。其中一項工作是要「敲防水膠」——小孩喜歡做這種工作。拿著原料桐油、棉絮、石灰倒進石臼裡面,然後用一根粗重的木棍敲擊混合直到黏性出現。
「就像台灣原住民敲麻糬一樣」他說。
石臼位在曾經是貿易大賈鄭水哥所有的房屋前面[6]——其實也就在陳家附近,陳家當時已經搬離五間排,移動到橋仔村77號,也就是大澳底沙灘及村落水井中間,房屋後方開闢了一塊工寮,造船的工作在那裏進行,造好船了也是在那裡鋪上一根又一根粗竹,把船推下水裡。[7]
陳添信看著父親工作,從原木開始。父親會畫線請人剖開原木,挑出一根龍骨,接著在龍骨上連接木材構成宛若魚骨的骨架。然後剖出一片片長長的木材,利用麻繩絞出弧度,慢慢雕成需要的弧線,才能接上船隻骨架。雕出需要的弧度後,要利用手鑽及形似弓箭的器具來轉動手鑽,鑽入雕好的木板及骨架,接著在鑽出來的孔中深深釘入釘子,再上一層防水膠避免海水滲入。造船工作一切手工,因而工期往往漫長,比較大型的船隻甚至需要以年為單位計算工期。
造船時,陳添信會在一旁掃起掉落的木屑,集中起來準備拿回給母親煮飯。回憶起父親造船,他覺得父親的腦子裡好像就已經有了那艘船一樣,不用畫圖、不用模型,父親能夠憑著經驗及感覺從原木打造出一艘又一艘船隻。舢舨、搖櫓、漁船、運補船父親都能造;陳添信覺得這正是技藝所在。
船隻完成後,會在船身兩側接上「眼睛」,父親會用木頭做出眼睛的形狀,接著等船主安排時間請法師點上眼睛─「開光」,以祈禱船隻宛若能在水下視物,不會迷航。開光後船隻算是大功告成,船主要準備下水,下水是大喜事,宛若房屋落成。船主會安排宴席─當然一定會宴請造船師傅,而陳添信就會跟著父親一同去赴宴。通常船主會準備點心,如糯米湯圓裹上黃豆糖粉或是雞蛋;而那是陳添信先生記憶裡生活中少有的機會吃點番薯籤、魚以外食物的時刻。當然也有無法付出工資的船主,這種情況下,當船主捕魚回到港內,陳家就會去秤一些魚貨回來抵工資。「每天都在吃魚」陳添信這樣回憶過往。
Ⅲ、
除了造船之外,陳寶悌也是橋仔玄天上帝廟的「站桌」(khiā-toh)[8]。據陳添信及陳宗仁回憶,大約也是民國50年代,王紫金女士被玄天上帝託夢修繕廟宇。於是陳寶悌先生集資修繕玄天上帝公,並從此奉祀玄天上帝為家中主神。陳寶惕先生在造船工作結束後,也會替村人問事、解惑、看病。
民國69年,陳添信的一位堂嫂在台灣得一怪病,任何醫院都無法醫治。玄天上帝降旨要即刻前往台灣替她醫治,再加上那時北竿捕魚產業逐漸沒落,陳寶悌原本就有思考遷台。於是他當機立斷在一片夜色之中匆忙搬家。提起造船的工具箱,宛若過去20多年前往外地工作一樣;趕上最近的船班,一家就這樣到了台灣。
到了台灣後陳寶悌不再造船,造船的技藝沒有向下傳遞。然而陳寶悌仍然替鄰居好友問事,玄天上帝就設在家裡奉祀。當時陳家兒女都已經在外工作,陳寶悌在家中扶養當時新生的陳宗仁,閒暇時光也做做家具、祭祀神明之用具等等。
雖然陳添信沒有正式跟著父親學習造船技藝,但生活中遇到器物故障、損壞都習慣自己修理,他認為父親造船師傅的天分也在血緣中延續,陳家小孩對於工程、手工藝、繪圖等領域都比較得心應手。而玄天上帝廟也在民國91年於桃園八德重新建廟,至今仍替信眾解憂。訪問中,陳宗仁及陳添信表示,陳家後代謹守陳寶悌先生的精神,玄天上帝替人看病、解惑時,廟中人員僅做為轉達玄天上帝旨意的人,故絕對不能收費,只接受信眾樂捐,還有廟中委員定期的繳費維持。
陳宗仁是廟中年輕一輩的委員,訪談此刻正在準備與其他馬祖轉移到台灣的宮廟聯合,在桃園舉辦擺暝文化季。他認為玄天上帝廟要「走出去」,讓大家在台灣也能體驗到馬祖的文化。
Ⅳ、
「橋仔曾有一個造船廠」的意義不僅是作為橋仔產業變遷的例證,應該說,「陳寶悌在橋仔造船」,這件事本身是更重要的。歷史不只是對於過去的單方面陳述,而是藉陳述歷史的動作本身去喚醒記憶。而在這個「喚醒記憶」的過程之中,能夠尊重被陳述者的記憶是經由怎樣的脈絡被喚醒;我們就能自不同的記憶脈絡之中看見許多不同層面的「現實」。
而「橋仔曾有一個造船廠」本身,也希望未來能有機會繼續被探討,五間排內部曾經有一艘又一艘的舢舨,在暗夜裡趕工的過去,也是很有畫面的記憶。
感謝陳宗仁先生及陳尚忠、陳添信先生大力的支持,此外也無比感恩陳尚悌先生雖無法接受訪問,卻熱心整理資料、撰寫手稿予我。
│參考資料│
本文最主要資料來源為筆者於11月20日前往桃園八德區玄天上帝廟訪問陳寶悌先生後代陳尚忠先生、陳添信先生、陳宗仁先生所得。
[1] 據筆者訪談,現今我們稱為「小澳」的橋仔村沙灘,民國初年是漁船、漁貨、漁民的集散地,故被稱為「大澳底」,當地富人鄭水哥之房屋也立於該處。現今我們稱為「大澳」的突堤港口,是在後來才鋪設水泥;45年次的陳添信先生(陳寶悌先生之子)回憶自己孩童時期都會前往該處戲水,彼時幾乎不在該處作業,因為避風性沒有「大澳底」好。當時稱該處為「澳仔」或「澳底」,小港口之意,與現今正好相反。而我們2021年11月所見之港口規模,是於2016年8月才開工,到2017年8月完工的後續擴建。 資料來源: 1、陳鵬雄,〈終於盼到 橋仔漁港碼頭改善 首批建材運抵北竿〉,北竿鄉公所
(https://www.matsu.gov.tw/chhtml/detail/371040200A/2219?mcid=25695), 最後檢索日期:2021年11月30日。 2、陳鵬雄,〈推動橋仔港後續相關建設 府會首長、立委現勘 聽取漁民意見〉,馬祖日報 (http://matsu-news.towin.com.tw/news/article/9019), 最後檢索日期:2021年11月30日。 [2] 據陳添信先生表示,馬祖學造船的人不多,一方面一般人家大部分打魚為生、一方面擔任學徒工錢少、無法負擔家計。 [3] 曹雅評,〈捕漁好苦啊!戰地政務體制下的馬祖漁業及漁民家庭處境〉(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論文,2017),頁16。 [4] 依陳添信、陳宗仁獻聲訪談之內容,「寶號」意義近似於現今「店名」 [5] 曹雅評,〈捕漁好苦啊!戰地政務體制下的馬祖漁業及漁民家庭處境〉,頁6。 [6] 現在該石臼仍位於同一位置,筆者在2021年10月中下旬前往橋仔時,仍有看見該石臼,凹槽中堆放雜物。可惜當下並未意識到其價值,因此沒有攝影。 [7] 該地點現有水泥堤防,為近年新建。 [8] 站在神明桌邊,傳達、轉譯神明旨意的人,訪問時陳宗仁先生以台語發音,故標記台語羅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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