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高志
海中大船說「錨纜」
「錨纜」對我們家來說是有切膚之痛的。先祖父生前是往來東海的生意人,某次跑船載貨,海上遇劫,遭海盜槍殺。事後對方傳出消息,本來槍擊的對象是「艄公」(ㄌㄡˋㄌㄚˇ),因為誤擊,結果造成祖父的冤死。
「ㄇㄚ+ ㄌㄤ+,ma33 lang33」,海中載貨之大帆船也。這個聲調不僅國語所無,連他的漢字形體也搞不定。從前我讀《廣韻》時,看到下平聲〈唐韻〉有「艆」字,其字義為「海中大船也。」我大喜過望,立刻用它表示漕運貨物的大帆船。再加上古漢語構詞習慣,凡是帶「馬」的語詞都有「大」的意思。結果順理成章的用「馬艆」承載這個語音。後來重新檢討,發現它只是詞義相通而已,語音是有一段距離的。所以,目前我已捨棄不用了。
大概在十年前吧,我陪內湖高工同事到馬祖旅遊,行程的第二天來到津沙社區,發現活動中心(?)有對津沙村過往的行業做概略的介紹,村賢將大貨船寫成「錨纜」,我看了之後大為驚訝,接下來的兩天旅遊行程,我都在思索這個問題。經過語音、語意、語法等各個角度進行辯證,我認為寫成「錨纜」是合理的。今天就利用這個機會,提出個人粗淺的看法,一者和大家做切磋,再者感謝仁光兄的好意。
福州方言的變化繁富,條例多如牛毛。但是要破解「錨纜」的問題,必須要先瞭解以下幾個要點。
兩字組合成一個詞彙時,上字的聲調會受下字影響而變調,但下字的聲調永遠不變。
國語的第一聲,習慣上稱為陰平,福州方言同之。福州方言陰平的調高,也是和國語的第一聲相同。(少數來自入聲的字不算。)
國語的第二聲,習慣上稱之為陽平,福州方言也稱為陽平。如,民、年、門…等,講福州話時,它的讀音類似國語的第四聲。(少數來自入聲的字不算。)
國語的第三聲可稱為上聲,如,雨、米、你…等,這些字福州方言的聲調是「+」(33)。此乃國語所無的聲調。(少數來自入聲的字不算。)
二字組的詞彙,它的聲調變化粗估超過50種,這是福州方言有七個聲調所造成的。兩個字讀音都是上聲調的形式,它原來的聲調一定是「陽平+上聲」,別無分號。
國語的第四聲,有一部分字,在福州方言中要讀成類似國語的第三聲。(少數來自入聲及「全濁上聲」的字不算。)
下字的聲母受上字的韻尾制約。易言之,下字的聲母會隨著上字韻尾特質而改變。如,下字的聲母若是ㄍ、ㄎ、ㄏ(k、kh、h)的話,有時會維持原樣、有時會變成「兀(ng)」、有時會變成零聲母,但絕不會變成ㄌ(l)。
上述規則瞭解之後,我們開始對本詞彙做進一步的「梳理」。由結果論,當我們聽到任何福州方言的詞彙時,心中一定要有「它已經是音變的結果」之概念。所以,音變結果的「ㄇㄚ+ ㄌㄤ+」,詞語第一個字一定要去陽平字群中尋找,下字的聲調則不變(此根據上述1.和5.的規則)。由此看來,首字只要是「馬」的都要排除,包含我原先用的「馬艆」在內。因為「馬」是上聲而非陽平。有些朋友用「馬艦」,但是根據上述第7點規則,它音變之後可以念「ㄇㄚˊ ㄎㄤ+」,也可以讀「ㄇㄚˊ ㄤ+」,但下字絕無變讀ㄌ(l)的可能,所以也要排除之。
貓、錨都是从「苗」得聲的形聲字。相同聲符的漢字,其讀音必然是相同或相近的。馬祖話「貓」說ㄇㄚˋ,它旁證了「錨」的馬祖話有讀成ㄇㄚˋ的可能。根據上述規則3可知,它就是陽平字。特別一提的是,「貓」國語讀ㄇㄠ,這是有問題的讀音。因為《康熙字典》引《廣韻》、《集韻》說,「貓」要讀成「苗」和「茅」。若愛護國語不方便說它有錯誤,那咱們說它是特例好了。既然方言讀類似國語的第四聲,我們反推回去,它就是陽平字了。(根據上述規則3可知。)「纜」國語讀ㄌㄢˇ,馬祖話它讀ㄌㄤ+(lang33),是上聲調,故此字是可用的。推論是依據上述規則4。
根據個人經驗,考證方言第一個步驟是先確定讀音,然後弄明白它的詞意,音義確定之後,找字形就相對的容易多了。讀者朋友提供的「海中大船」的詞形有以下幾種:1.「錨纜」。2.「貓纜」。3.「貓欖」。4.「麻纜」。5.「馬艆」。6.「馬艦」。其中5.、6.兩種前文已分析過,那是不理想的答案,我們應加以排除。以下就來看看其他各組的組合是否有邏輯性。
「貓纜」:我們看不出這種船和「貓」的因果關係。
「貓欖」:「欖」是樹木名稱,無法證明此樹材質可以造船。
「麻纜」:纜繩雖然是麻的纖維製成,但如此稱法,只能用來稱此類的繩子,而無法做船的名稱。何況「麻」的方言絕大部分要讀成ㄇㄨㄞˋ。
經過仔細推敲,唯一能用的只有「錨纜」。「鐵錨」和「纜繩」是船隻重要的附屬品,以物品之用途當作總稱,這是修辭學上極為常見的現象。如,拐杖又稱「扶老」,因為此物能扶持老人,這是以功能做總稱的修辭格。酒又稱「杜康」這是以創作人的名字當總稱的修辭格。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以錦鱗稱魚,那是因為魚的身上有鱗片。這是以特徵當總稱的修辭技法。所以,用「錨纜」稱海中大船是符合修辭理論的。
再由文法來看,它是兩個名詞並立形的詞組,類似結構的語詞,國語有太多的例子,如「兄弟」、「手足」、「男女」…等。所以,到目前為止,「海中大船」寫成「錨纜」的信心我尚未動搖。
考證方言文字是很繁瑣的事,必須一步一腳印的拾級而上,雖然如此,錯誤有時依然不免。至今,常常回思先前研究的成果,羞赧與汗顏的感覺偶有出現,古人說,「焚其少作」不是沒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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